涉世之初──罗斌的一九八五

作者:石嘉
第五届工人文学奖小说组作品

八十年代中期的滨海地区,国营企业内部管理体制改革的风潮已初露端倪。罗斌在西北一所偏僻的大学毕业,分配到滨海这家颇具规模的大企业。他出身正统而严格的军人家庭,从小在军营中长大,穿惯了父亲的旧军装,吃惯了秦岭山乡的粗茶淡饭,血肉躯壳里有清澈纯朴的灵魂,有一颗滚烫的憧憬之心。他莽莽撞撞闯进国企纷乱而孕育变革的陌生天地,魁梧的外表却内藏着山窝女蛙儿般的羞怯心态。在厂里,他为人处世依然像大学生解高等数学题,刻板而执拗,全然没有随波逐流的世俗机灵劲儿,他是个单纯厚道长不大的山野男娃,涉世之初,看到国营大企业的生活环境,什么都觉得新鲜。此刻,罗斌惊住了,他站在办公室前,呆呆凝望着东方的晨空。一轮朝阳红彤彤的,浮在淡蓝色的云空中,璀璨绝伦,金色的霞彩光芒,把云儿染成碧青色和橘红色,雪亮如剑的光柱,呈现强大的辐射力,在工厂雄伟的厂房上方,将壮观的云天割裂开来。啊呀,滨海都市的太阳,在最初跃出地平线时,便气势磅礴,美丽无比。罗斌睁大眼睛,海鸥翅膀般的黑眉毛,耸耸的颤动,欲飞似的。晨风,将清新的气息灌入罗斌肺腑,他犹如橡皮人整个身心都膨胀起来。他的耳边,传来“啊啊”几声呼叫,罗斌转过脸,看见老师傅王大年伸开双臂,胸和腰一挺一挺的大步走过来,他头仰得很高,作深呼吸状,班驳的白发浑身却充满活力。

罗斌目送老头子的背影,真想和他并肩迎着太阳奔跑一阵。可是,那老家伙脾气古怪,性格暴躁,罗斌对他的印象有些敬畏之感。为了写《钢结构变形初探》这篇论文。罗斌经常到生产现场收集数据,观察操作。王大年是结构车间的技术权威,资格老,号召力强,徒子徒孙一大群。老头子并不看重这位刚毕业的技术员,他像训斥小孩一样,对罗斌嚷道:“东张西望,活够了,掉下去摔死不怕么?”罗斌的鸭舌帽被王大年摘掉,扔到一边,老头子给他戴上安全帽,用劲过猛,把罗斌的脑袋给撞疼了。小伙子脸孔发热,皱起眉头,忍声不吭。大学毕业后,他接触的工人粗犷少礼,似乎难以相处。可这些裤腰上扎根铁丝,烂工作服贴块胶布的工人们呀,罗斌又觉得亲切有趣,刺鼻的电焊药味,机械冷却液和机油味,以及他们卤莽的笑声戏语,都像魔术师的宝贝,统通涌进罗斌心间,他喜欢工厂和工人们。《钢结构变形初探》论文写好后,已经被市机械学会列为专题研究内容,罗斌的情绪高涨起来,就像鼓满风的帆,他真想当众唱一支家乡的山歌儿。

“罗技术员,请来一下。”技术科长唐新华命令式的摆摆手,他粗矮身材,有些臃肿,宽阔的额头油亮亮的,头发向后梳理,戴一副高度数近视镜,衣著皱褶凌乱,体态显得邋遢。“啊,科长,有事吗?”罗斌在唐科长面前坐定,才发觉他的眼睛闪烁着冷光,宽厚的嘴唇严厉的封闭住,整个笨重的形体透出冷硬感。罗斌怔住了,预感到将要发生不妙的事情。半年多来,他经常和唐新华闹摩擦,而且感到压力越来越重,手脚如同绳捆索绑一样。同事们不是对他冷眼相待,便是敬而远之,偌大一个技术科,罗斌感到孤单。他意识到是唐科长在起作用,自己到底与科长有什么利害关系,他一点儿也不清楚。“小罗,你这个论文,简直不像话,我不签字,也不同意机械学会把它当正式文件散发。”唐新华站起来,挺着宽厚的胸脯,微歪起脸斜视着罗斌。

“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罗斌困惑心惶,脑子有些发晕,他在椅子上摇晃了一下,许久才轻轻的说:“我的论文缺点固然很多,只是初步探讨。但这个课题,是企业产品质量的关键所在。”他猛然站起来,抓住唐科长的手,“请领导再考虑考虑,啊?”唐新华甩开罗斌,点燃一支烟,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沉重的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咔咔”作响。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科长一个劲儿吸烟,喷云吐雾却不说话。

罗斌滚烫的心凉下来,他软弱的弯下腰,用手扶住桌面。此刻,他才感到,科长代表权力,能强制别人服从他的意志,也能摧毁其他人的愿望。无怪科里的同事们怕他,并不单单怕他这个人,而是这个人和权力加在一起,形成的古怪力量。

罗斌的腰渐渐挺直起来,五指攥紧将拳头抵住桌面。他有些恨唐科长。甚至想冲过去,拔下他嘴上叼着的烟卷,扔到外边去。唐科长眼镜片后的眼珠,慢悠悠地转动,他冷漠的观察罗斌的举动,那神态就像猎人,欣赏被他打伤的小动物。罗斌的整个脸容都浸透着诚恳的神色,“科长,我想、、、、、、”“够啦,我没时间听多余的话。”唐新华打断罗斌的话头,“你的论文是抄袭,其他资料上也见过这种东西,哼。”

罗斌感到蒙受极大耻辱,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唐科长会说出这种话,一股怒气憋得头昏脑胀,嘴唇竟哆嗦起来。任何创造和技术进步,都是吸收前人的经验和研究成果发展而来的,决不能凭空产生,这是起码的常识,难道唐科长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罗斌大声说:“你是搞技术的呀。”唐新华冷冷的说:“我是搞政治的。”他倒背着手,仰起脸,“哈哈”大笑起来,有些病态的脸色看上去虚弱生硬,忽然笑不起来痛苦的咳嗽一声,躬下身捂住腹部,“好,就谈到这儿,年轻人,别胡思乱想,安分守己吧。”唐科长说罢踉跄而去。

罗斌伏在桌上,把脸深深埋到胳膊弯里。他忽然怀念起家乡山窝窝中的营房,那实际是小小的雷达观通站,周围有十几户农家,还有营房里的十几个兵。山溪在村前汇集成一汪深潭,爸爸在夏日里,脱了军装带他下水摸鱼,然后送到伙房,改善战士们的伙食。他把这些写成作文,老师是位农家女,看了文章高兴的眼睛放光,牵着他的手一口气跑上东山头,放开嗓子唱起山歌。后来,老师将这篇文章推荐给县城的报社,发表了。家乡的人们心肠热,说话做事从来不绕弯儿,高兴了就唱,恨起来就骂,几里远的山梁上,对着你豪放的唱起山调,好像脸碰脸说知心话儿。此刻,罗斌仿佛闻到家乡清爽的山风浓郁的松脂香,他实在按捺不住青春的激情,想马上为厂里的技术工作干些事情,可唐科长硬是不让干。他重重的吐出一口闷气,苦恼和疑惑令他心神不定。《钢结构变形初探》是罗斌大学毕业后,用大半年点点心血写成的,他想,假若有一天钢材焊接的变形问题在实践中能得到解决,小伙子便高兴的茶饭不香,夜不成寐。难道唐科长真得那般冷酷无情,把这项研究轻易葬送掉,他心中到底打什么主意?莫不是借口整我,摆弄我?我妨碍了他的利益吗?没有,那么,生产质量和钢材变形,并不仅是我和他个人的私事,企业要生存发展,数千口职工要吃饭哪。他趴在桌上,很想痛哭一场。

罗斌闻到一股温热的香气,他抬起头,发觉背后站一个人,贴得那样近,啊,是资料员沈华。“你要的外国焊接资料。”她的脚步轻盈,而且话语不多,脸上常挂着害羞的笑纹。“谢谢你。”罗斌抚摩着资料的封面,一阵冲动,真想把心中的烦恼和迷惘向她倾吐出来,尽管他对沈华还不太熟识,也清楚根本没必要讲这些。罗斌望着她,尴尬的笑起来。沈华圆胖脸,小眼睛,淡眉毛,两颊鲜润,穿着农村式样的便褂,素底粉花,很稳重朴实,罗斌对她颇有好感。姑娘站了一会儿,嗫嚅道:“有个话儿,讲给你听、、、、、、”话未说完脸蛋通红,赶紧垂下头。罗斌说:“有事啊,尽管讲出来。”沈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急急说道:“罗技术员,你搞出论文,名声张扬出去,唐科长就觉得椅子不稳了,疑神疑鬼。啊,我说着玩儿的,你别书生气十足啦。”说罢便慌忙走开。

 

 

罗斌的耳鸣,心扑腾扑腾跳,他稳住神,走到窗前。载重卡车“笛笛”叫着,驶过厂区大道,随后,便是车间里机械的轰鸣声,像海涛一样起伏不息。罗斌琢磨着沈华的话,嘴唇咬出很深的齿印,光洁的额头添上两条细细的皱纹。

巨大的箱式门吊,在轨道上缓缓运行,它钢铁的伟岸身躯,如同力量的象征,天神般雄赳赳气昂昂耸立于蓝空之下。罗斌喜欢在门吊前徘徊沉思,如同在家乡的山野中漫步,感觉着美好事物慰藉心灵般的淡淡忧伤。门吊在罗斌面前运动,钢铁的轮子在轨道上磨出沉重的音乐声,大地在抖动,巨大的铁钩吊住一架钢梁,发出金属撕裂的惊叫。罗斌大口呼吸着夹有铁锈气味的空气,摇摇头,仿佛晃掉脑袋里乌云般的忧郁。这时唐新华朝他走来,跌跌撞撞,脚步不稳,身体像失去重心的木桩。罗斌厌恶的皱紧眉头,屏住呼吸,脸上出现抵触情绪。唐科长张开口就透出浊臭的酒气,脸容疲倦发黯。他是个嗜酒成性的人,只要每日痛饮几杯,饭不吃也行,而且下酒菜都是葱头咸菜之类。他的生活没有规律,吃穿随便,衬衣领子黑糊糊的,鞋子不系带。唐新华多年来患有严重的肠胃病,老婆离婚而去,他带着上初中的儿子过日子,家里雇个老太太帮忙做家务,家庭经济很窘迫。

“罗斌哪,论文的事,我向厂长汇报了,他指示,你要写检查,听见没有?沽名钓誉,好出风头,要犯错误的。”唐科长把手重重放在罗斌肩上,又抓紧,晃几晃,显出一种压迫感。罗斌挺直双腿,眼里要喷出火来,“厂长根本不懂技术,他刚从部队转业,是你暗地里搞名堂。”“对,我代表厂长,随你怎么想。好啦,我身体不舒服,要到医务室去。”唐科长转过身,将手放在额上,躬下腰趔趄一下,缓缓的走了。罗斌在十几米高的巨型门吊下面,突然感到脑袋被挤压似的疼痛,双眼似乎蒙上一层灰纱。他低垂着头,两手插在裤兜里,专拣施工现场偏僻处走,罗斌努力使自己翻腾的心潮平息下来。下班铃响过以后,四周很静,他真想将整个身体都溶进这寂静的境界中。忽然,他看见王大年在一堆废钢材后,偷偷焊制家庭用的小铁椅,不禁心房震动了一下,这是揩公家的油水,老师傅也干这不光彩的事情呀。王大年一把将罗斌拉过去,低声说:“看见了也装看不见,别去通风报信,舔领导的腚。”“王师傅,别干私活儿了,这不好吧。”“不好,谁好?厂里的东西明目张胆往家里搬,还名正言顺,都是我们的血汗。哼,头头们能捞,我就不行?”罗斌不想听这些话,他心里乱糟糟的,企业的这些问题,他从没考虑过,猛然钻进头脑里,竟使他慌张起来,他抬腿便想走开。

“别慌走,听我说句话。”王大年发黄的眼珠闪着严肃的光,他把油渍的帽子拿下来,揉成一团。罗斌感到这颗花白的头颅和打皱的黑脸,有股温暖的气息,就像家乡的父老长辈一样。“那个唐科长,你要提防他。这家伙,我最摸底,官迷心窍,嫉妒心强,鬼点子多。你的论文超过科长的水平,还不惹事生非?他想蹲在全科人员头上拉屎,何况你刚进厂,就跟他顶顶撞撞,你年轻,不懂得人情世故啊。”王大年把焊好的小铁椅用工作服包好,夹在腋下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罗斌孤零零站在废钢材堆旁,他感到在滨海大企业的芳草地上,裂开一个黑窟窿,不经意便会跌进去,他有些茫然无措。罗斌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一大片宏伟的工厂区,那几何形状的厂房,灰色的大铁门,巨大的玻璃钢窗,就像一座座宫殿,在阳光下显得气势坚固而庄重,那耸立的烟囱,犹如一尊纪念碑,它喷涌的浓烟在蓝天上写下神圣的文字,劳动,创造,啊,罗斌年轻的心,又热烈的跳动起来,他异想天开的企图拥抱美好的生活,但却抱住企业里混乱不堪的谜团。

夜晚,罗斌在宿舍里发呆。唐科长督促他写的检查,他硬是写不出来,勉强提笔写几个字,便恼怒的撕掉了。烦闷无聊,书也懒得看,便走出宿舍在厂区大道踽踽独行,他喜欢孤独的思考问题,走得腿脚累了,他便站立下来,仰起脸,望着空中一轮明月。那月亮如同金盆倒扣在夜的朦胧云彩上,温柔的光华倾泻到整个厂区,把黑暗的景物涂抹地多了几分幽雅。职工操场边缘的杨树以及变电所的高压线杆,都组成浑浑沌沌的暗影,远方显得迷茫无际,而月光投射到那儿,便更加微弱幽黯了。近处,医务室雪白的房子在月光中静得像一张纸,贴在黑夜的底色上。厂区大道两旁向四周延伸开去,灯光闪烁,白的,黄的,淡红的,嫩紫的,撒落的高高低低,稠疏有致,茫茫的工厂夜色犹如流动的黑色水波。

罗斌久久地站立,双腿有些麻木。他缓缓沿着医务室雪白的墙壁,痛苦的走着,那种不可捉摸的青春迷惘在噬咬他的心。罗斌从医务室的窗口,看到唐新华躺在病床上,正在挂盐水,雪白细长的吊针木架,把仰卧的唐科长划分两截,头胸部和弯曲的下肢,他的脸模糊不清,罗斌似乎看见科长臃肿的胸脯在起伏,听到他粗重不均匀的喘息。唐新华此时被病的痛苦所折磨,软弱的像只猫。

罗斌在医务室外徜徉,月光就像秦岭山乡暮春的夜雾抚在他身上,他的心头仿佛有种温热的软绵绵的东西在蠕动。四周太静了,隔壁房间,一个护士在懒懒地打毛衣,唐新华的病床前,冷落凄凉,无人照看陪护他。罗斌想,那些平日和唐科长握手言欢称兄道弟的人,那些在科长面前露出笑脸尽说好听话儿的人,此刻干什么去了呢?罗斌仰起脸,对着温柔皎洁的月亮,头脑中弥漫起雾一般的忧郁伤感。忽然,罗斌跑回宿舍,煮了一茶缸挂面,打上两个鸡蛋,又浇上香油,热腾腾的端到唐新华病床前,“科长,你还没吃饭吧?”他很惊奇,相互认识大半年了,从没用这种亲情般的口吻说话,罗斌甚至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啊,是你,小罗哪。”唐新华睁开眼,一动不动,沉愣了半天,忽然坐起来,手腕上的针管被带动,疼痛使他的脸抽搐一下。罗斌轻轻扶唐科长躺下,相对无言。雪白的墙壁,散发出阵阵药味,日光灯管在“营营”作响。唐新华紧闭焦干的嘴唇,垂放在病床上的手无力的簌簌抖动。罗斌站起来,想悄悄退出去,但又停住了,弯下腰俯首病床前说:“科长,检查我还没写呢,我想、、、、、、”“不要写了。”唐新华喃喃的说:“什么检查不检查的,都是我不好。”“啊?唐科长你说什么?”罗斌吃惊的睁大眼睛。“坐下,陪我一会儿好么?”“你有话说?”小伙子惴惴不安起来。“算啦,不说也罢。”唐新华紧闭双眼,脸稍微歪向一边。罗斌坐在病床前,垂着头搓手无语,房间里又恢复了难堪的沉默。罗斌感到,唐科长在病中,完全是软弱温良的知识分子,假若此刻,将《钢结构变形初探》送给他审批,那结局说不定便美满了呢。唐新华脸孔转向墙里面,看不见神态。他不安地挪动一下身体,叹口气,欲言又止。良久,他忽然微弱的说:“小罗,局里有意思,提拔你当技术科长。”

“不可能。”罗斌几乎跳起来。“我想可能的,你年轻,工作有钻劲,又是工学院的高材毕业生。我嘛,业务一塌糊涂,只有中专技校的学历,当技术科长,啊,科长。”他自嘲的笑起来,“我当了十二年技术科长,熬倒三任厂长。我受过很多苦,政治陷害,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往死里整人,拆台,诬告,在苦水浑汤里打了几个滚儿,落下浑身伤疤、、、、、、”他忽然“喔喔”咳嗽起来,粗短的身体剧烈颤抖,嘴里喷出污浊的酒气。罗斌看见他衣兜里露出半截空酒瓶,病成这副摸样了,还滥饮酒,不要命了。罗斌隐隐的对唐新华有一种怜惜的感觉,他在醉酒和病态中暴露出内心的隐私,令罗斌震惊但又觉着完全是情理中的事情,他不禁厌恶起来,他不屑过细思考这些无聊的事情。害怕我取代他科长的位置,可笑呢,怪不得唐科长极力贬低《钢结构变形初探》的学术价值和实践意义,他是谋权当官还是搞技术业务的企业中层管理者呢,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唐新华缓缓转过脸,嘴唇翕动着,又紧紧闭住,他拿下眼镜,用模糊的眼光,久久的注视着罗斌,皮肤松弛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罗斌发觉,唐科长生着一副双眼皮,往常在眼镜框后不易看到。“说些什么呢?”唐新华沉吟自语,阖上眼睛,犹如浸泡在回忆的海洋中,他的脸容呈现出复杂而耐人寻味的表情。忽然,他说:“小罗,你喜欢音乐吗?”罗斌意想不到唐科长会问这个问题,脱口回答:“喜欢的,啊,音乐,还有家乡的山歌。”“我有把小提琴,学生时代的纪念品,后来卖掉了,换了喝酒钱。那是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中,不升浮便沉没,批判揪斗,我渐渐忘掉音乐。”唐新华猛然睁开眼睛,那双眼是漂亮的,竟有些新鲜的光彩。“你知道柴柯夫斯基么?《意大利随想曲》,美啊,富有魔力的旋律,亚平宁半岛秀美的风光,意大利南部壮丽的丘陵,农人们的劳动情趣,多么的美啊。”罗斌被唐科长的神态和声音所感动,仿佛忘掉企业里的人事纠纷和工作烦恼,好似孩童一般在心底发出稚嫩的呼唤,去谛听幽深的山谷所回答的声音。

“唐科长,想不到你如此热爱艺术,我们之间太缺乏了解啦。”罗斌握住唐新华的手,他感到通过手的触摸,双方亲近了许多。唐科长的手掌宽大滑腻,骨节微微发抖。罗斌对他说:“我爱读契柯夫的作品,文学能陶冶人的灵性,使人的情感丰富而优美。后来,不晓得我怎么考上工科学院,当了技术员,我小学四年级就在县报上发表过散文呢。”罗斌笑了,他感到这种交谈方式充满家庭气氛,亲昵而愉快。

“你说的,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契柯夫么?”唐新华柔声问道。“是的,沙俄时代一位平民作家,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杰出的民主自由战士。”罗斌站起来,在病房里轻轻来回走动,“我特别喜欢他的《草原》,字里行间,弥漫着俄罗斯草原夏天的香气,你会感到,美的胜利,力量的壮大,青春的诱惑和求生的热望、、、、、、”他停下来,漫漫走近病床,凝视着唐新华的脸,他看到唐新华这位技术科长的脸平静而舒朗起来,氯化纳溶液通过橡皮管,正一滴一滴注入静脉血管里,滋补这个脱水而发高烧的病人。

“啊,光顾着闲唠叨,挂面凉了,快吃吧。”罗斌扶唐新华坐起来,给他端着茶缸。“麻烦你了,谢谢。”唐科长使劲皱紧眉头,坐姿挪了挪,舒服了便吐出一口粗气,脸上泛着笑纹,“啊,对了,你那个《钢结构变形初探》,我看还可以,拿到车间去实际试验一下,厂长那里,我去说,问题不大。”他开始大口吞咽面条,额头冒出细汗,肥厚的肩部因为使用筷子,笨拙的伏动。罗斌愣了许久,他不愿意再说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把茶缸放到唐科长腿上,便转过身,走出医务室。

滨海的夜更静了,月亮升高了,整个厂区弥漫着稀乳似的雾气,罗斌在工厂寥廓的夜空下站立片刻,便大步而急速的奔回宿舍,扑倒在床上,初进室内黑漆漆的,如同隐身于虚无的空间里。他想,滨海企业里的人与家乡山窝的父老乡亲相比,是多么的奇怪,多么无从捉摸而隐晦难以相处啊。月光透进窗子,室内若明若暗,静幽如庙,他便想到家乡东山那座破败的山神庙,蟋蟀在香案下唱歌,拿了两根黄瓜,捧着一本书,便可消磨暑假的大半天儿,放羊的大爷招呼他吃中饭了,将带上山的煎油饼和咸鸭蛋,塞在他手里说:“娃儿饿了,吃饱啊,吃饱。”后来他才知道,大爷自个儿偷偷摘了几颗野山杏喝山泉填肚子,多么淳朴善良的乡亲。罗斌翻了个身,把头枕在胳膊上,睁大眼睛,对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出神。他忽然想到资料员沈华,心里便泛起涩苦怜惜的情绪来,最近,罗斌听说有人给沈华介绍对象,当姑娘听到男方是副厂长的儿子,便当场正式承认恋爱关系,她连那男的面儿也未见,何以谈得上爱情呢?在罗斌心目中,沈华就像家乡的村女那般朴实端庄,当她捧着资料送到自己面前,便会感到春深的山野,无声无息飘落洁白的柳絮一样美好。可是她竟糊里糊涂和陌生男人订了终身,罗斌感到酸溜溜的汁液在心头淌过,他莫名其妙烦躁不宁。他还想到王大年这个老头子,正直而豁达的老师傅,他却偷偷摸摸干私活儿,损公肥私,啊,这到底是怎么啦?罗斌失眠了,他实在睡不着,便披上一件衣服,伫立在窗前,凝视着工厂苍茫而雄浑的夜景,他想,明天,《钢结构变形初探》中的理论,便要在车间的实际操作中实验了,啊,唐科长亲口答应的,他出乎意料的终于答应了,明天,多么的好啊。罗斌想马上写一封信,挂号寄出去,把这个得之不易的喜事告知爸爸和家里,告知生育他的山窝窝和绿色的营房,偏僻山区走出来的浑身乡土气息的娃娃,在滨海大工厂里有出息啦。

太阳光芒照射下的钢梁,喷放出朵朵焊花,它是由众多的金黄色颗粒组成,从很高的空中散落下来,便无法找见了,它熄灭了,变成灰尘。焊花在钢梁上绽放的时间虽然极短暂,但它美丽的光彩却永远留在劳动乐章中。罗斌望着蓝色的电焊弧光,它在遮护罩后强烈的抖动,将钢铁映成紫莹莹的颜色。罗斌站在钢梁上,风掀起他工装的衣角,有种跃跃欲飞的感觉。《钢结构变形初探》中的理论正在生产现场实验,他是多么的兴高采烈,多么的欢欣鼓舞啊,唐科长没有签字,即使施工图纸也没看便放手让他干起来,唐新华说:“罗技术员,咱俩一个鼻孔喘气喽,干得是背靠背的事情,你年轻嫩着哪,要锻炼我支持你。”他宽厚的嘴角隐浮着笑意,眼镜片后的眼珠灵活地转动起来,热情的拍着罗斌的肩膀,大声说:“放大胆干吧,有问题找我。”唐科长走后,罗斌双臂围抱住胸前,依旧挺立在钢梁上,两块结实的胸大肌在他臂弯的挤压下,更觉得强壮。他想到在浴室的大穿衣镜里,自我欣赏赤裸的体格,健壮鼓起肉腱的四肢,方正而厚实的胸脯,平坦柔韧的腹部,构成线条规则优美坚强的男性身躯,犹如大自然雕塑的艺术品。此刻,罗斌有种奇怪的念头,仿佛自己的血肉之躯已经和钢铁溶结为一体,在太阳热能的鼓动下,喷发出巨大的力量。

正当罗斌坠入辉煌的梦境之中无法自拔,质管科长厉声的叫喊将他惊醒,“罗技术员,别傻干啦,停下,全部停下。”试验失败了,投入的大量原辅材料,劳动力和工时,统通浪费掉了,尤为严重的是此次失败的试验,耽误了整个企业原定的正常生产计划和交货进程,那位从部队转业不久的厂长同志大发雷霆,召集唐新华等几位科长,在厂长办公室开紧急会议,宣布追究责任,并当众把《钢结构变形初探》的论文稿撕碎,扔在地上。

 

 

罗斌久久地坐在报废的钢梁前,他的身下是簇簇绿草,滨海大企业的机油和铁锈气味,在他四周幽幽的浮动。这架十几米长的门吊主梁,已经扭曲变形,宛如一条死的铁龙,瘫卧在那儿。罗斌把图纸摊开,陷入痴迷的苦思之中。唐新华在厂长办公室开完会,急不可待找到罗斌。他倒背着两手,表情阴郁,粗矮的身体直挺挺的,令罗斌心理压抑,精神负担很重。“唐科长,我需要帮助,试验不能半途而废。”唐新华冷漠的眼光闪了一下,竟露出难已捉摸的笑纹,“年轻人太糊涂啦,你前后左右仔细想想,再帮助,牵连我也要栽进此次重大责任事故中,你于心何忍?一味硬要搞你的什么初探,自作自受哟。”罗斌垂下头,脑袋就像灌铅,沉甸甸的,车间传来金属相撞的“嘎嘎”声,使平静的空气波动起来,很远了,依然隐隐的“嗡嗡”作响。罗斌突然明白过来,他仰起脸咬紧牙关,眉峰压很低,眼含怒火,心犹如被尖利的寒风刺透,全身不禁一阵痉挛。“唐科长,你莫非落井下石?钢结构变形的试验,你可当面向我点过头哇。”“不错,我在厂长面前已经承担了责任,我在图纸上没有签字嘛。关键是你的问题,试验垮掉了,损失重大。当初,我坚决反对,你不听劝阻,后果由你负责。”罗斌如梦初醒,嘴角怪异的透出一丝苦笑,“失败,这是自然的事情,好理解。我不理解,你在事故中扮演什么角色?”他气愤极了,声音颤抖。“啊,不像话,太不像话啦。”唐科长恼羞成怒,脸孔发紫,原地团团转起圈子。忽然,他掏出一份文件草稿,“看,对你的处理决定,事故前后经过,很清楚。罗技术员,你太狂妄了。行政记大过,降职降薪,单等局里审查批准,就执行。”“这个决定征求我的意见么?我要申辩。”“说孩子话,申辩有什么用,态度放端正嘛。”“唐科长,你不是搞技术的,你依旧搞文革那一套,你是个权术骗子。厂长他根本不懂企业的技术管理,你们这样干,要毁了滨海厂的技术创新啊。”单纯的山里娃血气方刚,罗斌吼叫起来,他死死抓住唐新华的衣襟。王大年老师傅,资料员沈华和一大群工人闻声都跑了来,手忙脚乱将他俩拉开,大伙儿望着报废的主梁,一片沉默无语。唐科长说:“同志们,请记住这次教训,罗斌你肯定要受处分,国家的财产不能让你随便糟蹋。”他晃晃脑袋,手臂朝废钢梁挥了挥,又转过脸,耵着罗斌,“你刚才想干什么?想打人啊?”

罗斌避开唐新华的眼光,他背转身,两手插在裤兜里,叉开双腿站立着,浑身发颤,面孔气得煞白。他忍受不了唐新华的眼光,这眼光阴郁夹杂着幸灾乐祸的神色,令人作呕。罗斌终于想明白了,科长他急于解脱自己的责任,像甩包袱一样把我重重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一脚。啊,唐新华跟厂长的私人关系相亲相近,极有可能为诬陷我而进谗言,趁机把我的声誉在企业里搞烂。罗斌的脑袋发懵,他垂下头,浓黑的头发垂到额上,胸脯剧烈伏动。风儿吹乱他的头发,撩开他的衣襟,他只管死死垂下头,咬紧嘴唇不吭一声。“说话啊,你有什么话说,讲给大伙儿听听。”唐新华催促道。“我有责任,不能全推在他身上,大概,我的资料搞错了,影响罗技术员论文的准确性。”沈华涨红脸庞,分开众人站了出来,两手胡乱绞着衣角,怯生生的说。

这位姑娘幼稚的袒护,感动的罗斌心儿发抖,他觉得很疲乏,忽然腿一软便坐下来,头垂得更低,罗斌只听见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着,感到同情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拂来拂去。“罗技术员,你小子别像霜打的叶子塌架了,吃饭噎了口,不能扎喉咙眼饿死。”王大年憋不住从人堆里跳出来,古铜色的脸膛从皱纹里溢出深沉的激愤之情,他直杠杠站在罗斌前面,脊背护住小伙子似的,朝唐新华吼道:“什么浑蛋厂长科长,不通人性。钢结构变形问题,你们没本事搞,却朝吃苦受累的小罗身上使绊子,我到局里告你们去,昏官。”说罢他转头大步流星便走,唐新华急忙拦阻王大年,他知道局长十几年前在滨海厂当过老头子的徒弟,师徒私交甚厚,唐新华是不敢得罪王大年的。众人一阵喧哗,吵吵嚷嚷,将王大年和唐新华一圈儿围住,整个车间闹得乱哄哄。罗斌感到自己的语言犹如封闭在遥远的幽谷之中,或者已经丧失了说话能力,他实在不清楚还需要说些什么。

下班铃声响过,大伙儿逐渐散去。罗斌依旧坐在废钢梁前,呆了很久,就像石头人一样。蓦然,他的面颊滚烫,如被火烤,那英俊的眉毛几乎拧成疙瘩,以致惊慌的四处张望一下,耽心有人窥到他内心的秘密。他刚才确实动了那个念头,他恨自己,怎么能干这种事?孬蛋,罗斌在心底痛骂自己,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咯”响。爸爸上次来信中,除了督促他努力工作,尊重领导和师傅,尽快稿出科研成果,顺便还提到他的厂长是爸爸的老部下,罗斌曾想到去找那位转业的厂长,拿着爸爸的信,私下里喊一声“叔叔”,什么问题都会烟消云散,他顾念这层关系肯定会帮助我的,罗斌目前困窘的处境会来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他不能去找厂长,用棍打他也不能去找厂长,为了滨海企业技术创新这件事情,他不愿意掺入私人因素,不愿意使情面托关系,那不是光明正大之人所为。但怎样处理试验事故的困境呢?罗斌陷入无法解脱的苦恼之中,山乡娃涉世之初便受到生活的打击,那样的陌生和严峻,感觉背上压着一座山,左突右冲拼命挣扎,仍找不到出路。后来,罗斌无精打采的回到宿舍,坐在窗前书桌旁,看着窗外的小花园,那是他精心垦植的,有紫竹和朝天椒,仙人掌,在金色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中,小花园庄重而朴实。为什么要栽种这些植物呢,紫竹和仙人掌怪颜色怪模样,不娇嫩亦无美色。朝天椒挺辣,犹如倒悬的红灯笼。真奇怪呀,他以前从没认真思索过,为何偏偏栽种这么几样花草。罗斌记起童年曾在外祖母家生活过,老宅址有个花园,盛开牡丹和玫瑰,还有株老石榴树,外祖母常带他在树下挖土坑坑玩儿。夜晚,在流萤和夜来香的花味里,外祖母把他抱在腿上,讲古老的神话,青蛇和白蛇变化的美女,老槐树精唱戏和牛郎织女天河相会,他望着闪烁星光的幽蓝夜空,在外祖母怀抱中入睡。罗斌拿出厚厚的日记簿,他喜欢在烦闷痛苦的时候,一张一张翻看日记,对着自己的日记倾吐衷肠。他中学时的母校在秦岭的山窝深处,爸爸的营房和家也在山窝里,家乡的山多么绿啊,苍翠欲滴。家乡的水多么清啊,清澈见底。他整天踏着石板山路去上学,湿润的山野散发出浓郁的肥料味儿,羊羔嫩红的鼻头噌他的腿脚,痒得想笑。家乡的天地真清静,除了牛羊的叫声便是豪放悠扬的山歌声,乡亲们也像这山这水一般爽快纯朴,有一年春节,爸和妈执行任务出了远门,村里的婶婶婆婆轮番请他去吃饭,饺子汤圆和年糕,还有红焖猪蹄,韭菜炒鸡蛋,油炸鱼炖肉丸,他吃了东家吃西家,也不会说声谢谢,从心里老觉得乡亲们管他吃喝是理所当然,大叔大爷还陪他喝了几盅酒,亲亲热热如同一家人。山里人说话直来直去,人心隔着肚皮就像水晶玻璃,啥样的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罗斌在山窝里生,山窝里长,山窝的父老乡亲便像他的亲爹娘。那时,他经常爬上东山头,坐在山神庙的废墟前,伸长脖子朝山外张望,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山外的人们是什么心肠,他想得痴迷,白日仿佛便做起甜美的梦儿。那个年纪,是喜好做梦的季节。如今,梦醒时分,绿色的山窝窝和绿色的营房,霎时如海市蜃楼消失的无踪无影,罗斌周围是滨海大企业机器的轰鸣和喧嚣的人事纷扰,这座颇具规模的国营老厂经营运转如海洋中的潜流,寻找不到航道,七扭八歪翻腾打旋,罗斌如落水的泅者,迷茫而痛苦。

罗斌翻开一页崭新的日记,激动的奋笔疾书:“一九八五年,我大学毕业一年多了,涉世之初,感到活得很累很累,不堪重负,忧心忡忡。我对滨海国营企业的忧患意识,大概被唐科长那些人讥为杞人忧天吧。昨天,全局的企业管理干部大会,局党委书记宣读了改革经营管理机制,改革企业内部用人和分配制度的红头文件,我坐在下边听着兴奋极了,手竟微微发抖、、、、、、”蓦然,罗斌的两行热泪,从眼眶里扑簌簌淌下来,将这些字迹湿润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