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女儿蠢一点

作者:阿嘉花
妈妈和女儿(上)
第五届工人文学奖小说组亚军作品

我希望女儿蠢一点,我知道这个想法也许不对。

昨天她又给我回条,这次是冷气费,学校不是支持环保吗?多安装几把风扇不就好了吗?冷气费150元,想到她一直没有零用钱,就给她155元。她一双大眼睛冷冷看著多馀的五块钱,透出一丝不屑。换了是弟弟,已经咧嘴笑说要扭蛋去。

女儿很少正面看我,脑海里全是她冷淡的侧面,饭厅两边分别放了梳化床和电视机,她的书桌就在电视机旁、靠近窗口的角落。阳光射进室内,她的书桌一尘不染,桌面跟床舖一样整洁,总是不让人「执她手尾」。没有开电视,就离远看她做功课的侧面,她知道我在看她吧,摆出一副目无表情、冷冷的嘴脸。饭厅经常弥漫清静冷漠的气氛,只有卡通片时段才让弟弟的笑声划破。

她的侧面很好看,她画弟弟的人像画也好看,去年她跟我说:「妈妈我想学油画呀,油画好美!」

「用铅笔画画不就好了吗?哪有閒钱给你学油画呀?」

她一直记在心上,我以为她只是嫌家里穷、没有满足她的愿望。直至上个月,我们因为买卖二手书争吵,她想要光洁如新的课本,二手书则便宜多了。她成绩那麽好,写满笔记的语文课本应该很好卖吧?她却不愿意卖掉。後来扯到学油画这件旧事,才发现她憎恨「閒钱」两个字,「学画是閒钱吗?你没有钱都算了,你不知道小孩都要发展吗?你不知道我画得很好吗?」

好呀!香港要发展,我的女儿也要发展,今年新春,她们都买了一件新衣,我依然穿十年前的裙子,我的发展都让路给他们了,早就决定不再嫁人了,可是让出来的、省下来的,还是不够。

不知道她从哪裏学会「发展」这个词,我也从邻近的劳工团体那儿,学会了「争取」和「权益」,有钱人赚多了,可不会轻易把金钱和发展机会分给我们,富家子弟和我的孩子在同一个社会生存,却走在不同的起跑线和赛道上。既然政府提倡全人教育,学校也把课外活动列入升中面试範围,我的女儿也应该可以学一两个画班吧?

为了她,我去政府总部和教育局争取过,她死不跟来,还叫我不要去,不想其他人知道我们是综援户。其实出来争取的妇女,主要是低收入家庭,大多没有领取综援。她觉得自己「身有屎」,瞧不起我,也怕别人瞧不起她,家里隐藏的楚河汉界,就是这麽一回事。

上周四,我是少数够胆子上镜、出席记者招待会的家长,低下阶层的苦处,总是要人说出来,过去半年学校徵收的各种杂费,我把单据一一整理好,證据确凿。前一晚女儿看见我在整理单据,知道我要去记招,训我一顿,她罕有地正眼看著我,却带著怨愤和惊讶:「你不觉得很醜吗?不要去啦!」

她从小到大,成绩彪炳,在家是「顶心杉」,在外却让亲友讚口不绝,我没有学问,也没有文化。生下这个女儿,算是有福气,她说过将来要当律师,养活全家不再捱穷。我这个母亲不成材,除了没有钱给她,其他都尽量听她的话。

可是我还是去了,这是我该做的事、为了她才做的。我掛了口罩,还戴上鸭舌帽,希望上镜也没有人认出我,以免她不高兴。招待会开始了,同工开始说研究调查的社会背景甚麽的。虽然我认同自己的决定,女儿那一句「你不觉得很醜吗?」仍在心头挥之不去。十多年来,我老了,又穷困,全心照顾小孩、没有工作,缺乏学识和技术,今早我把自己的早餐钱省下来,买了一盒木颜色笔,我知道她想要油彩,可是不吃早餐也只能买到木颜色笔,我真的很没用!

眼泪源源不绝流下来,鸭舌帽掩盖到吗?口罩也沾到鼻涕了,朋友认不出是我吧,为了不让女儿出醜,我的面目都模糊了、遮蔽了。这个当下,她在幹甚麽?答对了老师开出的算术题吧?我想笑,却又哭得更惨了。

到了晚上,除了儿子看电视的笑声外,我跟她都不发一言,她猜到我有去记招,我也知道她不高兴。反正她一定给我脸色,木颜色笔还是过几天才送她好了,她想要的是油彩,我知道的。

夜了,检查好门窗,热火炉也关了,我家只有一间房间,两姐弟就睡在里头的「碌架床」,她睡下层,总是面向墙壁入睡,背对著门边的我。我把饭厅的梳化床摊开,躺下来。想到女儿的骄傲和需要,眼眶又湿了。她很有才能,我却希望她蠢一点,这个念头真不要得。

甚麽相处呀、沟通呀,那瞧不起人的态度还有许多自以为是的看法,终有一天她会开窍的。然而她确实有过人的聪敏和画画的天分,我却没能给她发展的机会,耽误了她的学习。这愧疚我承受不来,竟想女儿蠢一点,是我不对……

(下)弟弟

今天派发数学测验卷,65分,合格有馀,肥豪比我好多了,80分!却拉出一张苦瓜脸,正在担惊受怕。

「喂,你得65分,点解仲咁淡定既?唔惊俾阿妈闹?」肥豪拿不到90分,就会被肥妈痛骂一顿!

「当你屋企有个成绩好到阿妈唔开心既家姐,可能你压力就会无咁大!」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唸的经。

「成绩好,阿妈点会唔开心呀?」肥豪又怎会明白?

「你唔明架喇!你咁蠢!」

说出来都令人难以置信,家姐成绩太好、要求多多,嚷著要发展,又埋怨妈妈没有钱给她学画,令妈妈伤心。

 

 

我每天放学後都在楼下玩很久才回家去,其实没甚麽好玩的,没有钱逛商场,足球场又不多,青年中心好闷,唯有到邻近的社区图书馆借电脑玩,或者在馆外的空地捉迷藏。

那个社区图书馆其实是邻近劳工团体的会址,一半用来办公,另一半申请做社区图书馆,加起来才只有数百呎,外面的空地不大,由房屋署管理,保安很少赶走我们。

无论如何,街童有街童的骄傲,总好过做隐青、毒青。

晚上回到家里,马上感到气氛不对劲,妈妈和家姐都黑口黑面,直到晚饭的时候,家姐才发难。

「听日升中面试,间学校计课外活动成绩呀!都话左要学野架啦!」家姐本来长得挺美的,这个时候却有点儿面目狰狞。

「你做咁多班长科长,都算係课外活动掛?」妈咪显得很担忧,她不希望家姐心愿落空,家姐好想考入那间区内名校。

「你知唔知一门手艺同乜长物长差几远呀?唔识就唔好乱讲啦!」

妈妈目无表情,没有再说话。我也忍不住发难「你唔係发展局局长咩?咁叻咪自己搞掂佢囉,无钱读唔到书咩?开口埋口问老母攞钱!」

 「发展局局长」这个花名是我替她改的,去年她想学油画,说甚麽小孩都要发展。自此之後,每逢她要学甚麽、参加甚麽活动,我就嘲笑她「发展局局长」。

她气得脸色发白,超极速吃完她的白饭就去洗澡。妈妈盯了我一眼,气得无话可说。「唔好再咁话你家姐呀,佢无讲错架,係我无钱咋……」

 

 

翌日放学後,我到社区图书馆做功课,肥豪说肥妈烦了他足足半个小时,还说下次测验再拿不到九十分以上,就要扣零用钱。

我很愤怒,跟肥豪说:「不如你带你老母睇精神科啦?佢肯定有病!」

肥豪大笑,继续完整齐全地解开数学题,肥豪勤力善良又随和,肥妈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肥豪,你老母有无要你发展呀?」

「发展?」

「我家姐话小孩要发展,你老母同我家姐似乎係同一类人,佢有无要你发展呀?」

「我日日都发展紧喎,一时学乐理、一时补作文,下个月开始参加小小科学家工作坊添!」

肥豪的表情越是理所当然,我越是无法接受。

我拍一拍肥豪膊头,脸色沉重地说:「节哀顺变,你既人生已经玩完。」肥豪睁大眼睛「玩完?唔好吓我喎!点解呀?」

我想了一会儿,郑重地回答:「天机不可洩漏。」

坐在我们附近、正在看报纸的中年阿婶插口:「乜野玩完呀?佢前途一片光明呀!学咁多野!你家姐都係呀,细细个就明白事理,唔同一般细路仔,第时肯定有成就!」

我忽然站起来,执书包,走人。

我到公园散步,不消几分钟就逛完整个公园,於是到球场去,看大哥哥们打篮球,他们穿著背心打篮球,身手敏捷,天气好热,他们连髮尾都流汗,汗光闪耀著,将来我打篮球时,会否也是这个样子的?

沿路一直向前走,这个屋邨不算小,很快到了尽头,其实也没有尽头,是我的今天已走到尽头,回家吃个饭就完了,又过了一天。

回到家里,家姐的脸没那麽臭了,表示她心情好。开饭了,她果然把好心情说出来,原来她画了一幅画,在升中面试时给老师们看,骗他们说小时候有上过绘画班而且表现很好,只是搬家时弄丢了證书,唯有以画为證。还说将来要代表学校参加绘画比赛、为校争光!

正当我感到噁心之际,眼前突然出现我的样貌,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係咪将你D反叛、倔强、牛黄头都画哂出黎呢?」她得意地笑说。这幅画像并不美,因为我本身就不俊俏,她的用色也不怎麽协调,但就是勾勒出我的神韵,例如眼神里的倔强、发难起来僵硬的脸。

我的脑袋空白了叁秒吧,如此逼真地呈现一个我,一个倔强的我,看见「自己」真不是一件容易承受的事。我忽然觉得拥有艺术细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假如家姐发展了,她的艺术细胞是不是也可以发展得更好?

然後我看了妈妈一眼,她的嘴角微弯,带著一抹微笑。眼神却很複杂,有点难过和伤心。

这一次,换我超极速吃完饭,上床睡觉去。

 

 

温暖的日光照射大地,整个人懒洋洋的,我和肥豪如常在放学後并肩踱步回家。「肥豪,我家姐发育都未完成就话要发展,你未发育就已经日日都发展紧,我妈咪唔开心,你妈咪有精神病,你唔觉得呢个世界好低能咩?」

「你係咪受左刺激呀?你係咪想学课外活动呀?最近青年中心唔係有优惠活动班咩?一係我资助你喇!唔好乱谂野啦!」肥豪每个月有叁百元零用钱,我顶多得几蚊。

「我屋企咁穷,你资助我都只係一时叁刻,我屋企依然係咁穷,更何况我根本就唔介意屋企穷,係我家姐介意之嘛。」既然我屋企穷到参加唔到兴趣班,咁我何必攞人地既资助上兴趣班?我对兴趣班无兴趣,你比钱我都唔想参加。

「其实呢……你係咪攞综援架?」体贴的肥豪问我这个问题时,语气特别温柔。

「係又点,唔係又点呀?」我不会说谎,也没有承认。

「无呀……问下之嘛……」肥豪猜到了吗?没关係,反正他是我的好朋友,不会周围唱。

「唔係有句话叫做『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全为读书人』咩?我宁愿做屠狗辈,都唔做读书人!我觉得就算我家姐真係做左发展局局长,我妈咪都唔会幸福!咁就我係琴晚唔瞓觉谂出黎既结论!」

「你琴晚做乜唔瞓觉呀?」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哈哈哈哈!你中文几时好左咁多?」肥豪捧腹大笑。查实,我的中文成绩向来不错,但我的成绩表也仅此而已。

我的谬论谈不上理据充足,但也不是乱来的直觉。我很认真地说:「其实我都发展紧,只係我唔认同『唔幸福既发展』。」

「你而家唔幸福咩?」

「肥豪!你真係好蠢呀!你老母搞到你蠢晒!」

「咁咩係『幸福既发展』呀?」

「问得好!」我举起食指,指向天,「十年後我答覆你,你记住我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