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何价

作者:余龙傑
第五届工人文学奖小说组作品

他没有名字。他背弃了名字。
多久没人提起过他的名字?他忘记了。
他活在城的中心,也活在城的边缘。
他活於过去。

车灯的掠影闯进他的睡房。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眼珠有点儿黄。黑狗被惊醒了,倏地爬起身,然後跑开,夹著尾巴挨著墙,不住地瑟缩颤抖,呜呜低鸣。他把身子侧了过来,面向著墙壁,避开了光的照射。车灯却总要在墙上打个方方正正的格子,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墙上的壁画被照亮了,色彩活起来,以闪烁摇摆的幻舞迎接这瞬间的光,渐渐,格子被拉长成平行四边形,渐渐,平行四边形成了一条粗线,像镭射剑,把壁画一分为二,景物碎裂了,复被黑暗吞噬,渐渐……
他没有何时起床的意识,只是天亮了,人在走,空气在流动时,他便会起床。这天他在家中的储物箱里找到一包薯片。薯片的香味渗满青春,可惜他不会再长青春痘。
他喜欢看那六十吋的大电视,边吃著薯片,边看著车子一辆一辆地驶过、高楼上的白云一朵一朵地飘过。新闻说那儿有许多人跳楼自杀,他深信那些人早已到云上去了。他最爱看卡通,看著小孩在耍嘴皮,踩地,弄得妈妈手足无措,觉得很是欢喜,嘴角就微微牵起一丝笑的衝动。

是时候工作了。他想。

他拐著脚转过几条宽敞的走廊,来到存放尼龙袋的地方,黑狗摇著尾跟著他。他摸了摸黑狗的头,黑狗依著他抚摸的节奏眨眼。自他搬到这儿以来,黑狗是他唯一的朋友,然而他们之间没有什麽话说。
他想把尼龙袋搬上手推车,但骨瘦如柴的他不够力气,搬了半晌还是搬不动。如果是从前当苦力的时候,我一定搬得动的,他想。他回转头一看,刚巧有个穿著高跟鞋的女人路过,他便说:「大姐,能帮帮我吗?」
那女人正眼也不瞧他,径自走开了。良久,又一个女人路过,用看著老朋友的眼神,一边走一边看著他,他说:「大姐,能帮帮我吗?」他预计会再失败的了,如果是个男人,应该会成功吧。但他还是问了。
女人呆了半晌,手指著自己说:「我吗?」
「是啊。」他带点喜出望外地说。
「怎麽个帮法?」女人挽著手袋,走了过来。黑狗放声便吠,吠得走了音,头猛烈地摆著,前足不住颤抖。别人以为牠很恶,只有他知道牠很怕。那女人吓得窒住了,手僵硬地半举著。他向黑狗啐了一口,喝道:「不许吠!」那黑狗便转到马路边伏下。
「你可以帮我把这袋东西搬到手推车上吗?」他说。他怔怔地望著女人,倒有些面善,突然想起来了,弹起身说:「咦,你不就是?」
「什麽?」她疑惑地说。

「你不就是我的爱人嘛!」他调皮地说。
「你少耍嘴皮。」玛莉说。她伸手点了他的唇一下,如两只蚂蚁在他的唇边爬动,使他发癢。
「以後不许再说这话了。」他听见玛莉说「我算什麽」後,有了这样的反应。「我会赎你的,早晚。」
「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啦。」玛莉把头撇往另一边,逃避他的眼神。
「有人也跟你这样说吗?我跟他们不同,你知道的。」他握著玛莉的手说。
玛莉用口帮他带上保险套。他感到下体里好像有些东西要爆出来,这条肉不属於他的了。他的下体在玛莉面前不住地跳动,玛莉用口含著它,每一次她的舌头触碰他的下体时,他都感到一股电流由下体直衝上大脑,癢得连大树都弯下腰来。
当玛莉坐到他身上摇动时,她会闭著眼大喊「啊!刘德华!啊!刘德华!」这样,他看著她上下摇晃的乳房、跃动的长髮,不到五秒便射了,比擦亮一根火柴还要快。
    他早洩了,即使他先自慰了一次再去。每一次嫖妓他都早洩,像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咒。如果我年轻十年,一定金枪不倒,他总是这样想。他每次都找玛莉,每次都让她坐到他身上摇,每次都感到她的阴道像洗衣板,磨痛他的阳具,每次都不费半点腰力便射了。没错,他未尝过用自己的腰力抽插。他尽量把前戏拖得久一点,每次他只用五分钟做爱,用四十分钟聊天。
    他没有女朋友,没有妻子。他每次嫖妓後,都放下靠综援发来的钱,说:「喏,给你家用。」
    在嫖妓的时候,他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成了玛莉的主人。

 

 

   
「玛莉?」他半带惊惶地说。
    什麽?他怎知道我的洋名?那女人心想。其实这个城市名叫玛莉的女人,不知有几多个。
「你真是玛莉?你认得我吗?」他满眼希冀地问。
「我的确叫玛莉,但……我不认得你。」女人说。
「你不认得我?我们曾经……」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曾经什麽?」女人不解地说。
    他看著眼前这个长得跟妓女玛莉一模一样的女人,觉得很熟悉,又很陌生。他自觉是玛莉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至少也念在他给过她无数次家用,她不会忘记他吧。玛莉的面孔是洁白无瑕的,但眼前这女人,细看之下,脸上有叁数粒癦,像不小心在洁白的宣纸上滴上几点墨,破坏了整幅画的结构。而且,玛莉的身材比她丰满得多了。而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头髮已经白了,难度玛莉还保持年轻吗?他想来也觉得自己太傻了,不禁失笑:「没事,我认错人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袋东西搬到手推车上?」
    「可以。」她微笑著说,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弧线,勾住一瓶倾泻中的蜜糖。
    他俩紮好马,鸡手鸭脚地合力紧抓尼龙袋的边缘并抽起来,双手和腰部扯紧,不住颤抖,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把尼龙袋放到手推车上。如果是从前,根本不用搬得这样狼狈,他想。
    女人站著看他,乘他背著自己时用手机拍了张照,拍下他的背影。他米白色的衣服像发黄的书页,充满历史感。他把手推车掉转头,见她仍在这里,有点诧异,但仍自顾自的推著手推车过马路,阳光灑在他的手上,使他本来黝黑的皮肤变白了。玛莉又拍了一张照,急步的追上来。
    「你去哪儿?」他问。
    「城中心上班去。」她说。
    「真凑巧了,我也是。」他说。
    「你的家人呢?」
    「我有家人等於没有家人。」
    「为什麽这样说呢?」
    「我有弟弟,因为我的脚,他把我撵出来。」他擦一擦眼睛。
    「你的脚怎麽了?」玛莉想转换话题,指著他一拐一拐的脚道。
    「断了,不中用了。你做什麽工的?」
    「我是外展社工呢!」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卡片,双手拿著,恭恭敬敬地递给他。「这是我的卡片。」
    他接过了卡片。卡片是柔和的蓝色,中间一道彩虹和几朵白云,云上是两个蓝色的字,写著「玛莉」。「外展社工做什麽的?」他问。
    「主要是在夜晚找找流连街头的小混混,不,是青少年,找他们谈天,劝导他们别做坏事,让他们知道社会上还有人关心他们。这一带有很多这类型的青少年的,你晚上外出要当心啊。」
    「哼!我从没怕过。」他拐著腿走著说,想道,怕什麽,从前我也跑过江湖。
    玛莉和他拐了几个弯,来到城中心最繁华的街道。和这种街友谈话,关心他们也算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吧,玛莉想。
大街像一个很大的金鱼缸,路人漫无目的地在这大鱼缸里浮沉。街道两旁的唐楼被塗上忧鬱的颜色,灰和白的斑驳,外墙有点剥落的痕迹,相对於两街之隔的高楼大厦和地板亮得反光的空调商场,这是城市的底色,是繁华的绿叶,是鱼缸的边缘。唐楼的外墙有时会掛上大幅的宣传广告,像个穿著汗衫趄趔著行走的大肚子胖汉,而透著室内油黄灯光的玻璃窗是沉醉渴睡的眼,偷窥著这密匝匝的金鱼缸。更多的是横七竖八满是銹渍的霓虹广告牌,闪啊闪的,打出无数个氧气泡让路人吸收。城市中等待被接收的资讯就是如此纷繁,每一寸空间都有掘金的机会。街道上行人像过江之鲫,漫无目的地在这大鱼缸上浮沉,只有等粗心的主人澈下一点鱼粮,才会停下,於是有人在楼顶掷下腐液弹,吓得路过的人不时抬头看天,又避到街道两旁的簷下,挤在一起,人群更密密麻麻了。只玛莉和他走在街的中心,像明星走红地毯一样。
城市的天空理所当然地乌云密佈,像旧报纸。他就是生活在这个地方。
    从转到这条街开始,他俩便沉默了。玛莉口中咬著的口香糖也渐渐无味了,她把它吐了出来,包在纸手帕里,扔进垃圾箱。
    「你为什麽会当上外展社工?」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个嘛……」怎麽说呢?她想。「或许跟我的家庭背景有关吧。因为我爸爸是行江湖的,经常喝醉酒打我和我妈妈,又迫我妈妈做不正当的职业,所以我有个不太愉快的童年。我想,如果当年有社工关心我们,我该会有个避风港,会开心些吧。我不想再有人走我的旧路,想做些关心社会上弱势社群的事,便当上了外展社工。」
    「你妈妈做什麽工?」他好奇地问。转眼又觉得自己不应开口。
    「妓女。」她俩又沉默了。
    「你妈妈也叫玛莉吗?」隔了一晌,他问。
    「不,她没有洋名。」玛莉看著他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上面有刘德华的图片,便问:「你喜欢刘德华吗?你的汗衫上印著刘德华啊。」这种问题有点无聊。
    「他是刘德华吗?我不知道。这件衣服是检来的。」他说。

    「啊!刘德华!啊!刘德华!」他隔著门听见玛莉在喊叫。
    他如鱼追著饵一样,来到玛莉的门前。在他眼前是一个黄色的霓虹灯箱,上面贴上一张撕了一半的性感女人照。地板的瓷砖崩了一角,露出白色的水泥地,像指肚上的死皮。门阶比地板高一级,铁闸上掛了一条白色的毛巾。他抽了口烟,吐出一团白色的气,黄闪闪的烟灰滴落地下,融化成和地板一样的灰白。他按下门铃,按了十来二十下,还是隐约听到玛莉在喊「啊!刘德华!啊!刘德华!」没有人应门。他继续按,良久,一个只穿著短裤,肚腩大得像猪的人打开门,用满是青筋的双臂抽起他那件刘德华汗衫的衣领骂道:「臭老坑,敢阻住老子办正经事?」吓得他嘴边的香烟掉了下来,像只破了肚的蟲子横躺在灰白的地上。玛莉从那男人的背後转出来,也骂道:「靠综援金过活的糟老头,早洩别学人家嫖妓,还不走?」
    那男人见玛莉这样骂,心便舒了,只轻轻推开他,关了门。
    岂料他受不住这道力,脚向後退,踏了空,脚掌拗了,他像个球一样滚下楼梯去。他躺在阴冷的楼梯转角,想站起来,然而左脚掌痳痹了,不受控制地僵硬,站不起来。他看著油漆剥落的天花,灰和白的斑驳,渐渐感到痛楚像夜间的蚊子,悄无声色地袭来。他大喊:「玛莉,救我!」但没人回应。他哭了,泪痕像开闢一条新路般在他黝黑的脸庞滑过,後面的泪水占据了前面窒住在下巴前的泪点,融为一体然後滴在灰白的水泥地上。他躺在这儿十多分钟,不断地喊救命,却没人回应,於是他爬到楼梯前,又像球一样滚下去,直滚到街上。他抓住一个行人的脚说:「救我!」那人被吓慌了,忙使劲抽起脚往前走去,说:「痴线!」头也不回地走,好像什麽都没有发生。
    两个巡逻的警察见了,忙按住他,把他双手反扣起来,他不断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他的头对住那粉红色的写著按摩推拿的霓虹灯箱,没有受伤的脚不住舞动挣扎。那警察说:「你叫什麽名字?」他紧咬著牙关不说,感到双手像被麻鹰抓著一样痛,双肩使不出力,他像猎物一样被控制住了,随时被捕食者撕破肚子。那警察只道他是精神病患者,使劲地按著他,另一个警察远远地站著按著通话器报告情况,要求增援。围观的人渐渐多了,有人指著他的脚说:「看,他那儿拗得不成样子了。」「是啊,那儿凹下去了。」那警察听了,往後一看,只见他左边的脚掌拗得像烧熟了的鸡翅膀一样,不自然的屈曲,软软地瘫在地上,便问:「你的脚受伤了?」
    「是啊,救命啊!」他猛地点头,头髮上的汗珠随著摆动灑到地上。
    「报警吧!」人群中有人说。
    「警察不就在这儿吗?」
    那远远站著的警察召了救护车。未几,救护车来到,他被五花大绑在担架床上,就这样送上了救护车。人群看完了这一齣闹,纷纷回归到自己的生活,继续在这大鱼缸里浮沉,街道如常的熙来攘往,城市的记忆就此在人潮的洗刷中被遗忘,彷彿从没发生过什麽事。
    来到医院,他躺在急症室的床上,医生说他左脚踝的韧带扭断了,要动手术。医生问他:「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他慌张地说。
「你叫什麽名字?」医生问。
他把身份證掏出来,拍的一声放在桌上。医生瞧见了,心里暗笑,想道,以为自己是武打明星吗?医生嗅到自他身上传出的阵阵霉臭,更想道,成蟲就有你的份,又故意问道:「为什麽你有这个名字?」
    「我爸爸想我成为皇帝。」他说。
    「现在已没有皇帝了,怎麽办?做丐帮帮主吧。」医生打趣地说。「你先在这儿等一下,一会儿会有护士来帮你固定脚踝。」说著转身便走了。医生袍扬起来,像一尾白色的鲨鱼。他从早等到晚,好像他等上公屋一样漫长,终於有个护士带了些绷带、药膏和胶垫来,问他:「你叫什麽名字?」他想,怎麽这麽多人喜欢问这问题。

    「对了,你叫什麽名字。」社工玛莉问。
    「我没有名字。」
    「哦,那怎麽称呼你呢?」
    「叫我老头便好。」
    玛莉尴尬地笑了。「啊,我到了。」她用手指了指右面的唐楼楼梯。
    「记得找我。」他说。
    「好的。你也可以来我们平安站找我。」她说完就走上楼梯,刚走了一级,回过头来,见他怔怔地看著自己,便挥了挥手说:「再见」然後向上走,隐没於黑暗之中。

    他把手推车推到废物回收铺,他翻了翻铺子前的垃圾箱,把里面的铝罐抖出来,扔到地上,先用右脚踩扁罐顶,再踩扁罐底,罐子就扁得像张卡纸一样,他把罐子扔进尼龙袋,卖了铝罐,赚了饭钱。他回到家,手里握著玛莉的卡片和钞票,啃著麵包,心头感到很温暖。
    一辆黑色的货车转了过来,一大群黑衣人拿著棍子走了过来,说:「收陀地!」
    「什麽?」他惊愕地说。黑狗爬起身,然後跑开,夹著尾巴躲在墙後,不住地瑟缩颤抖。
    「打!」黑衣人说。
    於是,在城中心的天桥底下,一个无助的老头被一群黑衣年轻人殴打,打得他的鞋子飞了出来,跌到几丈远之外。
    「呸!只有这丁点儿钱。」黑衣人抢去他手中的钞票说。

偌大的城市应该有一个属於他的位置,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