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转的轮圈

作者:陈敬函
第五届工人文学奖小说组作品

刺眼的阳光从东方的海面上直射我的眼,让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然後让眯著眼睛里的圆形瞳孔与轮子一起空转。
一如往常,我双手紧握方向盘,双脚则间歇性的踩著刹车与油门,车子缓慢顺著东部蜿蜒的山脉前进,十几吨重的联结车体不时发出「蹡隆、蹡隆」的声音,这不变的声音实在熟悉到有点噁心,日复一日,在耳朵内缭绕未曾变过。
车子奔驰在台九线的省道上,而我那双脚的活动则未曾停歇。右手配合右脚换了好几次离合器与油门,左脚则配合左手的转弯偶尔踩踩刹车,重複的动作让我感到无趣,虽然如此,我还是抱著疲倦的身躯,由四肢毫无意识的重複著同样的动作,穿过无数个大弯,继续我「神圣」的工作。
喜欢安静的人会很爱这份工作,因为四周围仍只有右边的海岸相伴,车厢里孤寂静谧;唯一可以对话的是後照镜上掛著从大甲镇澜宫祈求来的妈祖平安符,还有黏贴在车窗前的家庭照。
在那幅大家族的合照里,所有的人都笑的好甜彷彿忘忧般没有烦恼,我也忘神盯著照片,最後将目光停在穿著粉红色洋装两岁的小女儿身上。刚出生的小娃儿有著浓密的头髮,和与她妈咪一样的笑容,然後小小的身躯正躺在我怀里吸允著手指,女儿是我的幸福;想到这实在好开心啊,我都感觉到鱼尾纹开始在双颊盪漾开了。
我一边看著照片也一边微笑,笑著笑著,肚子突然有点鼓譟,想一想後才发现自己从早上就未进食;我用眼角馀光瞄了手上錶後,才发现短针指到二与长针的开合角刚好呈现四十五度,原来现在是下午两点,我连续开著这台联结车长达十六个小时。
奇怪,已经过了这麽久,却怎麽开都到达不了目的地,这趟漂泊的旅程好像没有尽头。除了迷惑之外,我的内心还有许多问号,迷惑现在为什麽这麽闷热,也困惑自己为了什麽来当运将,又有什麽原因让我只能开砂石车,脑袋还在空转,焦热却唐突的从窗沿爬进我的驾驶座。
身边的热浪开始抢滩,宛如海潮般一波波接续拍打著狭小的空间,贪婪的吸允我的汗液;我很无奈的用手搧著风,但从另一波从外头飘进来的潮湿海风,又带来更多恼人的燥热。
那件髒汙沾满了机油的汗衫早已黏腻在身体上,我嘴里叼著白长寿,边让肺腔灌满白烟,又一边无奈的望著遥远的目的地,这里,只有笔直的海岸线,还有我内心永远走不完的孤寂。
向窗外弹了几下宛如苍蝇头般的菸灰後,嘴里叼著一小截菸屁股,从容吐出一大口菸,雪白的烟雾从圆圈状的嘴里吐出,於是车内烟雾缭绕,我双眼迷濛。
什麽都无法看得清,只有挣钱这个事实摆在眼晴。密室总让人容易晕眩,此时,我的脑袋有点昏眩,於是我慵懒的将左脚斜跨在车门旁,发呆似的望著窗外。夏末的氛围有点诡异,左手边的海面上阴沉灰暗,天空乌云密布,深沉阴鬱的厚层云层层交叠,闪雷蓄势待发,单调的海平面上除了偶有几只落单的海鸥低空飞过外,四周一片静谧。
天杀的烂天气,雷雨前的低气压让我活脱像是呆在烤箱里的泡棉,被活生生的挤乾,汗液不停从身体挥发,腋下胯下,只要有毛细孔的地方都是湿了又乾,乾了又湿,湿黏在时间的洗礼下凝结成白色的结晶。
我搔著腋下,边嗅著贺尔蒙的味道边用沾过汗液的食指挖鼻孔後,转开收音机;刚开始有些不稳的杂讯,但不久耳边就传来熟悉的声响,广播电台正在播放运将们最爱的台语歌《爱拚才会赢》。
「叁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气势磅礴,尾音抖得铿锵有力,馀韵十足啊。
喔yes,运气很好刚好进到副歌了,这时候最引人振奋,所以我故意将音响转开到最大,让专唱台语的宝岛歌王,叶启田那独特的嗓音震破我的耳膜,砥砺也鼓舞自己。
开心啊!总是觉得,虽然在现实生活里,贫富差距是一条悬殊很大的鸿沟,但努力个好些日子也一定起得了作用,我只要握紧手上的方向盘,相信总有天会是个住在精华地段别墅里的有钱人。
讚扬成功类型的音乐是我们这种蓝领阶级的鸦片,总在工人最失望的时候填补灵魂的空洞。
虽然同车行的老工总说,「努力不足以扭转命运,这就是命」,或刚入行的僱工閒聊打屁时最爱说的:「哥儿们,我们是捧著贱骨头的一群狗。」
但人生要充满希望,就算对现实有在多的不满还是得幹活,胼手胝足就一定会成功,我那当水泥工的老爸总是跟我这样说。
一定要发达啊,我的心底告诉我要坚持下去,但现在好热,水箱的水似乎蒸发殆尽,车子越开引擎越热。我的额头与人中上头也满是汗珠,伸手拿起肩膀上的髒汙汗巾胡乱擦脸,抹了几遍後,仍抹不掉空气那一股瀰漫许久臭鱼乾的酸臭味。
天人交战,懒惰的我与勤奋的我在作战,想也难改现状,算了,最後我在心中长叹,带著满腔无奈重新紧握方向盘,勉强灌几口提神饮料,让自己专注在餬口的工作;只不过,车厢里密闭的空气,从引擎所发出的单调噪音,还有联结车外货柜碰触地面单调的节奏,与频率永远相同的喀拉声,实在让人昏昏欲睡。
驶著好几吨的联结车,转著半径五十公分的方向盘,车身在苏花公路上毫无标的似的不停打转,转了几个髮夹弯後,我开始有点精神不济。
从後照镜忽而瞥见想要超车的蜡红色暴发户专用跑车,应该是某个年轻有家产的小毛头吧,你老子高兴,超就超吧,无所谓。
我看华丽的敞篷保时捷呼啸而过,流线型的车身搭配墨镜似的黑色挡风玻璃,实在酷炫十足,当我沉浸在羡慕忌妒交杂的情绪里时,无意间,透过镜面的反射发现一位憔悴的中年老头,他眼窝深陷,黑眼圈深厚,妈啊,我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般格外疲倦;这样的疲惫源於不停的驾驶,我已经跑了几乎半个台湾,从深夜到午後,为了微薄的薪资,只能马不停蹄的疲劳驾驶,不得不让精神与体力消耗殆尽。
太累了,我感觉到身体用行动在抗议;我开始不自觉的打起盹,剩下半睁的眼在探路开车。茫然地像是矇著眼罩般开著车,经过几里路後,突然间,视线开始模糊,双眼很自然的逐渐半阖,我让车子像一条靠嗅觉认路的眼镜蛇一样,悠遊在县道上盲目滑行。
车头狡猾的蛇行,轮胎偶尔发出和橡胶和地面磨擦的声音,空气满载宁静;偶然间,耳朵好像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先是几声「啪搭」的声响,後来越来越密集,没有任何预警,水滴突然从天而降缓慢滴落,细线般的雨丝,正颇富诗意的喷灑在车窗前。
当我沉醉在诗情画意的景象中时,轰隆一声,狂雷从天发出巨响,狂大的声音让我忽然惊醒,巨雷後接著是八月的雷阵雨,雨势之大居然像是洩洪般倾盆灌溉,雨水从车顶的挡风板不停往下倒,车前的玻璃窗朦胧,雨势之大完全遮挡住我的视线,雨刷在此时纤细的完全不起任何作用,更不用说道路湿滑道难以掌控,还有那鹅黄色的车头灯,在天色昏暗下更显得耗弱。
以行车守则的规範来说,车况不佳理当停车,不过没有人会照表操课,不按时间将货送达要扣薪水,没跑到一定的里程数也要扣薪水,所以为了不要被扣薪水,同行的狗群们只会拚了命跑下去。
我几乎在玩命,也是抱著疑问在挑釁命运,我脑海想著假如真有如果,我应该会停车暂歇吧,性命比什麽都重要;但想到老闆那颗浑圆植了几根稻草的秃头,心胸狭窄加上颐指气使的性格,那动不动就要胁工人的态度,实在逼得我是不得不继续赶路,纵使身不由己。
依稀记得,昨天出车的时候,因为连日的加班,精神略显萎靡,而老闆对我的懈怠态度似乎有所不满,所以血压飙升,用那张嘴角带白色泡沫,噁心的嘴巴对我张口大吼:
「混八羔子,你跑不跑?少在老子面前装死,整天只知道抱怨鬼混,在混就扣你薪水。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摆脸色给我看,如果你大爷不爽就别跑,我不差你这一个。他妈的快去给我跑车,不然你就给我滚,信不信辞你头路喔,看哪里找这麽好的工作。」
「老闆,很抱歉我知道自己错了。」这是低阶层员工最反射性的回话。
讲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满是疑惑,但我还是像个小学生般很有礼貌的欠身报告:「感谢您的提携与指教,现在我懂得要有好的工作态度了;跟在您身边实在学到很多东西,我一定会改进加强,现在立刻準时出发,绝不耽误。」
「你大哥知道就好,现在是旺季不多跑一点,到时候到了淡季,我看你哭穷都来不及,他妈的精实点,快出车吧!」
「是!是!老闆我立刻出发,谢谢老闆,延误老闆您的宝贵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我讲了这样云云的废话後,又毕恭毕敬的九十度敬礼,讲了句「老闆请您慢走」,目送肥胖的屁股左扭又摆离开後,这才翻身上了卡车。
每回出发返回都上演这种戏码,我想要功成名就赚到创业的资本,所以就算是身为金字塔底层的弱势,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还有,为了养家活口,我只好挺起胸膛,放弃尊严,撑著越来越重的脸颊,眯起眼睛紧盯前方,让卡车头在狂风暴雨中领著我,导引我走向另一团困惑。
车外的窟窿遍布的柏油路上,积累许多水洼,车子驶过立刻水花四溅,车内则因不平稳的地势而规律震动,难坐的弹簧座垫使我感到头昏脑胀。
此时雨势仍大,除了雨声,听不见任何声响,在这个幽静的时间点,我听不到老闆善意的叮咛,也忘了自己在开车,我只是恍惚在自已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也是位资金破兆的大资本家,可以买房炒楼,炒股票,拥有自己的家,左拥右抱身材玲珑有緻的一线演艺圈女艺人,总之,从那发出绮丽光泽的幻泡里面,我看到彷彿住在天堂般的美好。
越想越惬意舒服,於是我伸个懒腰後,张口打起呵欠,让双手瘫软垂放在方向盘上,头则舒适的仰躺在椅背,放任车身像是脱疆的野马般随意行驶,卡车头则蛇行在挺直的线道上。
雨势暂缓後,回归宁静,这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已经许久不曾让我这样放松,如此悠閒在睡梦里。引擎仍然聒噪的响著,车子徐步缓缓地开著,而我进入梦乡。口水从睡到歪斜的嘴角淌流,我不经意用乾瘦的手臂擦拭後,继续沉睡。
只不过闭上的眼皮前方,忽然产生了一团诡异的黑影,它越来越近,也很迅速,但我仍恍惚迟疑。
放松的眼皮相当厚重,让我来不及睁眼,也无法立刻反应,就在我刚睁开眼睛,让光线从视网膜透进神经元的时候,车头前已经发出滔天巨大响。因为眼前的状况让我太过讶异,所以喉头乾哑无法发出惊讶的声音,我眼睛往前瞪,嘴巴张大像是塞了一颗馒头。
不给我吃惊的时间,突然间我的身体猛烈一震,碰撞到的不明物体所产生的反作用力更已经先使屁股腾空,全身往前方飘浮;在往前倾斜的瞬间,肩颈因为遭到强烈束缚後的反弹而感到极为疼痛,而我的额头没有任何保护,往前撞到玻璃,我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虽然我忍痛,并且反射性快速的转换离合器,右手拉起手刹车,但车头仍驶了好几公尺,发出摩擦後的尖锐声响。
砂石车最後匆促的停下来,轮胎滚过略硬的物体。我感受到的是人生所经历过的吉光片羽顿时如一格格的影片拨放,停格的最後画面是睁不开眼的空白。
然後眼前一片昏黑。

刺亮的光线照在我脸上,再次醒来已经日正当中,而我正躺在质地坚硬,毫无弹性的床上,右眼只看见厚重的黑色,於是我硬是睁开左眼皮,眼前有一位模糊的人影。
「先生,您醒啦,您终於醒了,我等了您好久呢。」
朦胧中,我看见这位斯文的先生,脸上戴著无框眼镜,将髮尾往後梳,擦上油亮的整齐西装头,看上去是社会上的菁英分子。
「不好意思,你是?」我很勉强的坐起,但身体就像是刚拆散整修过一样仍旧不听使唤。
「都忘了自我介绍,我是David,公司所聘请的专任律师,负责的业务是有关於保险理赔,员工权益的部分,当然还有官司诉讼等方面。」
我眯著眼睛看著这位西装笔挺的律师,困惑的问:「所以你来的目的是帮忙处理什麽事情?」我对於眼前的事情一头雾水,而头则像是缠在脑袋上的绷带一样厚重。
「既然您都这样问了,那我就直接切入正题好了。您两天前在台九线106公里的四点发生一起严重的车祸。」
「车祸?我发生了车祸?」
「没有错,您在苏花公路上撞到人了,伤患目前还不知道伤势如何,但对方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会生车祸,不可能啊?」
我心头一震,怎麽样都没想到,我居然开联结车开到撞到人,接下来该怎麽办,我六神无主,难道说一辈子要在牢里过了吗。
「您先别慌乱,目前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请您稍微冷静。」他话说完,突然拿了一只菸,自己先点燃後,再换给我抽。
「咳,咳,我……好吧,请你继续说下去。」熟悉的尼古丁让我稍微缓和了伤口的疼痛,我也已经决定接受突如其来的打击。
「好吧,我看你比较冷静了,那麽我继续说下去。当然,本公司有协助您渡过难关的义务,也会尽量从旁协助有关於法律争讼的问题,只不过……」
他乾咳了两声,空气顿时凝结。
「只不过怎麽样,请您快说吧,我现在好慌乱,都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请您帮帮我好吗?」我的态度近乎祈求。
「根据警方事後调出来的行车纪录器,您并未作刹车的动作,而且您嘴里残留的酒精浓度高达标準值,情况对您相当不利。」
「那我该怎麽办才好?救救我吧,你是公司里的律师一定有办法帮我,请您一定要救我。」
他推了推眼镜後用律师惯有的职业口吻说:「当然,帮忙公司里的人是我的责任,我於情於理都想帮忙你,但是我必须很老实的和你讲比较让人遗憾的部分。第一、你没有参加公司里的义务性保险,所以在医药费的部分可能请你自己处理;第二、公司没有逼你一定要疲劳驾驶,你擅自违背公司的规章,再加上你今天发生的是刑事案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拿钱出来搪塞的民事案件。所以,我实在很抱歉。」
他那镜片突然反射白色日光灯,眼神锐利到我难以招架。
「为什麽你说你很抱歉,你刚才不是说要帮我的吗?」我赶忙用断裂不听使唤的右臂拉著他的衣袖,急忙爬坐起来。
不顾我的拉扯,他又慢条斯理地继续说:
「敝公司不是不愿意帮你,只不过为了顾及公司的权益,请您务必要牺牲小我。我想和您商量的是,车子混损的部分,您和本公司是签订租赁契约,所以有赔偿义务,除了上述我说的医疗费用和车子修缮之外,另外还有公司要打,您自己看著办,我个人这里可以帮您争讼争取缓刑,但金额的部分请您自我斟酌,我今天想说的就这麽多了,抱歉打扰您静养,还请您安心静养。」
「怎麽会……」
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公司里为了节省开销诱骗我不需要保险,还有不是说好出了事会帮忙员工,合约里写的都是屁吗?
当我还在怨天尤人的时候,油头律师突然退了一步,向我深深的九十度鞠躬,「祝您早日康复,我有事要先走了。」
「律师先生,请您等等。」
不等我说完话,他已经步出病房的大门,绿色的门黯然掩上,今天医院里的空调好冷。
「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怎麽会这样……」我用拳头垂著床旁的茶几,流出悲愤的泪水。
苍天已经无眼,我委身於资本阶级的底层,居然还要受此折磨,我不甘心,实在太让人不甘心了。
此时,我的双眼夜雨後的朦胧,只剩下眼泪。

从眼眶泛出的泪水里,我看到从前,抱有无数怨叹却希望成功的从前。
七年前,我是为胸怀壮志的有志青年,还记得当时甫从校园走出的满脸自信,左手抱著绽放花束,右手拿著毕业證书,站在凤凰木下与父母一起合影的画面,我像是一只挺著红冠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
我的自傲来自於国立大学研究所的学位,那是个不好拿的文凭。
那个难得的学位證书上,众所皆知实质的学术研究并不多,取而代之的是多少次可怜的乞求拜託、狗腿拍马、帮忙指导老师带小孩、搬家,整理文件,还有数不清替学术蟑螂发了无数篇学术报告的成果。
想到台湾学术界的黑暗,我只能暗叹自己跟错不从事研究的老师;握有资源的老头脾气不只差,也只会动辄逼迫学生,「不想毕业啊」、「懂不懂得尊师重道」,是道貌岸然学者的学术尊养,他只会拿出毕业论文通过与否作威胁,威胁不替老师做事,就别想毕业,而且这种恐吓合情合理合法,从小到大老师都教我们要尊师重道,就算是懂得比我们多但品德比我们差的教授。
我一路在学习,美其名是从中学习,但实质上是一直被压榨。
有趣的是,这是台湾学术圈共同沉沦的恶习,大家默许摧残学生的黄金年华。最後的学术成果和研究金往往不是真正辛苦,有在做事的人领到,而是爬到教授阶级的老狗衔去。
我只是小小的研究助理,相对位高权重的老闆,我是白领的弱势,一位新定义的白领工人,在这个以权力看人的世界里,没有处在资本圈,就只能一直在谷底苟延残喘。
虽然如此,我胸中仍旧有著无限希望,重複被老狗折磨虐待,内心咳血,花了叁年终於挺了过来。
不过,拿到硕士文凭後并不能帮我扭转乾坤,因为不愿意再花五年待在堕落的学术圈,也对拿到博士学位索然无趣,所以我顶著高不成低不就的硕士学历出来工作。
很不幸的,我毕业的时间点刚好适逢亚洲经济的谷底,所有的劳工不论和蓝领白领,都跟蟲子一样,是资本阶级一脚可以踩死的脆弱者,我的工作不断更替,第一份薪水是大城市里的立委助理,原本前程似锦,但在隔年的选举,老董中箭落马没有连任,於是我又开始失业的日子。
失业後,我骑驴找马,领著失业津贴,在职业介绍所排队,先後当了仓储管理员、警卫、便利商店打工,在那个刚好寒流来袭的冬天,天空灰濛濛的飘著细雨,我广告业务的工作又因未达业绩量,老闆辞退我。
被辞职的刹那间,我感觉好心寒,一个人瑟缩在寒冷的墙角,最後发现我所唸的政治类科并不能帮我温饱,冷漠的环境让我心灰意冷。
但我仍对这个社会满怀希望,我决定去吃国家的大锅饭。所以刚开始,我白天在速食店里打工,晚上在南阳街上的补习班研读,这样半工半读两年後,女友突然生了小孩,加上家中从事零工的父亲发生难以挽回的职业伤害,只能卧躺病床;背著难以偿还的学贷,家里又需钱孔急,逼不得已,我放弃国家考试,放弃属於高知识份子的尊严,听从学长介绍,来到这个卖命的行业。
开砂石车看似起薪高,运一次或可以拿到两千元,跑得多还可能到达四、五千,加总一个月视旺淡季,旺季可以到七八万,淡季则只有一两万。只不过老闆很会剥削员工,油钱、修车费用,还有资本家为了节税,总用各种名目扣钱,做了七个月後,拿到的薪水其实不多不说,我累出血尿,半年後,还有牢狱之灾等著我……
望著雷阵雨前的灰色天空,我无语问苍天。
低气压一样沉闷,只不过气压击溃了满怀抱负,期许成功的年轻人,转而带来的是全然的困惑,还有未来所需面临的徬徨。
我仰头叹气,回想目前为止所过得颓然人生,是教育体制未曾教我找寻人生方向,还是政经体制出了问题,民主带来更多的贫富差距,时间巨轮不等待我发达,却仍一直在转,政治因为内耗也一直空转,而被牺牲的,竟然是我,居然是一位曾是白领阶级的高学历壮年男子。
跨越白领与蓝领,最终我还是位需要胼手胝足的工人,困惑了,我还是感到迷惑,就像是那只翻车後哑然空转的米其林轮胎。
我,像是颓转的轮圈,转到哪好像都没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