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於子夜——苏醒

作作者:丁心
第五届工人文学奖散文组作品

你自午夜醒来,夜雨微冷房间空气。尚未入睡的我於房内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你小心翼翼不愿惊醒任何美梦的开门声,听你踏著微沉的步伐走下楼。

墙上时针指著二。此时我应梦正酣,你却已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於凌晨惊醒,口乾舌燥欲到厨房喝水时,听见你的摩托车缓缓自外归来的引擎声。从窗口往外偷望,可以看见你穿著深色夹克把一叠叠的报纸搬运捆绑于摩托车後座。你的姿态一如多年前,我却发现,岁月早已染白了你的髪,刮皱了你的额头眉间。雨水打湿了你夹克下那件浅色的踢恤,一个一个深色水印交叠相映,就像你那与这些铅字墨迹重重交叠著的大半人生。你会冷吗?我在窗边无声呢喃。就连此刻呆在室内的我亦绝寒冷不堪,更何况在雨中工作了好几个小时的你?鼻头一阵微酸。引擎声再次响起、远去,我赶在泪水滑落之前逃回温暖被窝里。

天亮之後,你会接到多少通电话,是关於报纸送迟了,又或是报纸被雨淋湿了的投诉?又有多少人能体谅淋著雨冒著寒冷却仍不曾放弃任何一户的你,是如何熬过这个下雨的凌晨,把报纸一份一份送出?

常言道,在什麽环境下长大,就会对什麽特别钟意。但从小在报纸堆中长大的我,纵使童年时我总是在一叠叠的报纸间与哥哥爬上爬下嬉闹,对於这一份份透著墨臭味的沉重纸张,我却起不了任何好感。犹记得曾有邻人或亲戚以轻蔑的口气说:“ 没有这些报纸,哪来你们这麽大!”,这更让我对报纸深恨欲绝。

与报纸无关,一手把我拉拔长大的,我会说,是你。然自有记忆以来,关於你的一切,却都与报纸扯上关係。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睡在母亲与你之间。当时候我总是很黏你,而你也对我这个任性的小女儿娇宠至极。某个夜晚因噩梦惊醒而不愿再入睡的我,哭著吵著要找你。当你完成第一次的工作回到家準备下一轮的工作时,母亲无奈的抱著我要你想办法。你没有责駡,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把我抱起,置放於你摩托车前的小篮子内,一手紧紧抱著我,另一首继续驾著摩托车。这些当然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噙著笑看著坐在一侧假装若无其事的你说著这些关於你和我的小小故事。我却清楚记得,你驾著摩托车时一直紧抱著我不曾松开的手,还有你不忘专心工作,用力把报纸抛出一个完美弧线的手腕力度和专注的眼神。於是自此之後我对你崇拜至极,一直觉得你是全世界最强的男人。

小时候,你最疼我了。工作完毕後,你会举起黑漆漆的手作状要往我脸上抹,当我呀呀笑著躲开时,你会把我抱起放在肩膀上让我“骑膊马”。难得你有空的午後,我会吵著你带我去附近的公园玩,而你亦不厌其烦的任由我拖曳前去。走得累了玩得倦了,你粗壮的手臂是最好的归宿。你总能安全把我带回家,於是我总是放心的趴在你肩头上就入睡。母亲总笑著说,我是你最甜蜜的负担。我最喜欢你的掌心,宽厚粗实,却总是暖暖得。小时候每一次生病,你带我到过诊所后,会牵著我的手去百货公司玩具部,任我选购一件玩具。也因此小时候的我从不害怕生病。这是四兄弟姐妹中,唯独我享有的福利。这件事哥哥姐姐们一直都耿耿於怀,纵使而今我们都长大了,他们仍喜欢把这件事提出来,笑说你的偏心。我常常会想,四个孩子中,你真的有偏心最疼谁吗?那,那幸运的孩子真的是我吗?我不曾问过你。然,对我而言,你粗壮的手臂,温暖的掌心,是我童年最清晰的回忆,也是我如今最美的梦。你把报纸丢入客户庭院的力度如此强劲,然而你拥抱我时,却像把我当成易碎的陶瓷娃娃,紧实而温柔。记忆中你把我被在肩膀上的爽朗笑声,我抱著你的手臂撒娇,一起你牵著我走的背影,一直是我锁在新房最珍贵的回忆。

你是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我却依然没有办法喜欢你的职业。

派报并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当全世界皆好梦正酣的子夜,你却已收拾一整夜的梦,翻开尚未温热的寐,开始一天的工作。你必须先把运到家里庭院的那一包包的报纸拆开、数清、分配,然後骑上摩托车,载著一叠叠厚重的报纸,挨家挨户得送去给每一位订户。佳订户要求七点他去上班前报纸一定要送到;乙订户要求报纸要塞进信箱;丙订户要求报纸不能丢在地上否则会被狗咬破……你总能完美的记下每家订户的位置、所定的报纸以及他们的要求,然後一一执行。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当你完成后,没有人会记得是谁把这些报纸送过来,没有人会留心——然後留下一句谢谢,一切理所当然得很。然某天你不小心犯了错,报纸没有按照指定送到,订户却又马上记起了你,记起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电话响起,另一端的人粗著气喊著话,仿佛自己是全世界仅一的订户。他们总忘了附上一句礼貌的问候或是谢谢,而这一端的你,只能重複说著对不起。

小学有次上课,班主任捧著课本在课堂上侃侃而谈,说著关於职业的课文。她还给我们做了一个分类职业的练习:那些职业是必要的,那些职业是不必要的。时隔多年,那一幕我却深深记得:她把警察、消防员、医生等职业分到了“必要”那一栏,而“不必要”的那一栏内,“派报员”叁个字却刺痛了我的眼。课堂继续著,老师依然陶醉在自身的讲解中,我的心却一阵阵抽痛。鼻子酸酸的,眼眶温热。谁说你的职业是不必要且不重要的?我在心里愤怒的反驳班主任的话。可是我懂,不会有人在乎派报员的存在。从来不会有人在意每个早晨把报纸送到他们家门口的你的辛苦。付过报费后,每个人都觉得所享有的一切皆理所当然。不会有人多加留心,懂得珍惜。

可我不儘然。派报员这份工作对我而言,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工作。我在乎每个早晨让你牺牲睡眠为我们换来完美生活的这份职业。

虽然,我是如此的讨厌它。它掠夺了你的青春,让岁月在你身上流下了更深厚而清晰的痕迹。每一份触碰过的报纸都会残留下油印墨水在你的手上,你的手掌上写满了沧桑。每一条绑过报纸粗利的绳索都要划过你的手,你的手掌画满了弧线。你的大半辈子,与这一份份报纸紧紧牵连——却都是爲了我们。有著院子的家、客厅舒服的沙发、深黑色的钢琴、我们每个睡得安稳的夜晚,都是你牺牲了自己的梦,无条件双手奉献於我们的。

工作时间长而累,少之又少的假日,订户无止境的苛刻要求。我相信你也曾觉得厌倦。但你不曾想过放弃。我知道是我们把你捆绑沉栽入著一潭无止境的墨水中。你却不曾抱怨。犹记得你在我离家到外念书时,仍然以健硕的背影,要我安心的读下去,衣食住行——所有生活上的琐碎,你会为我杠上,无需我多操心。

而此刻,我看著你逐渐老去的身影,却只觉得自己想颗只懂吸食的菌类。我已渐成长,你却垂垂老矣。

下著雨的夜,你依然拖著无止尽的墨蹟,走在被雨水晕开的岁月来,洗尽自身,换取我的每一丝毫温暖。淌著泪的我,却愿自己可以取代你那受伤的腕,伴著你走过每一个子夜。